2012年11月28日 星期三

以死為死

星島進修生活2012年11月專題
以死為死


文/余婉蘭
圖/
Henry K. FungSharon Lam


哲學家
海德格說過:「只有人能以死為死。」Only man is capable of death as death.
他以“Capable of death”來定義人區分人與動物因為動物在物種層次上生生不息,牠們並不以個體的死為死,正因為動物不能死,所以牠們的生是沒有意義。
只有人,有個體意識,能覺察死,知道死,所以才能死。
能死,於是能生,人的生命才有意義。
與臨終病人聊天,他們預計並直接抵達死亡跟前,有的說活夠了,不想延續生命,放棄醫治;有的曾經歷赤柬屠殺及文化大革命,意志鑄成鋼鐵,對死亡的恐懼早已煙消;也有的生怕身體虛弱或死後都打擾親人的安寧,寫下叮囑,免掉喪葬的繁文縟節,免掉親人的憂戚,各有各的故事。
意外死亡,沒了就沒,臨終那段光陰,有時彷如另一種祝福。他們說死,預備死亡、思考死亡,沒有視它為詛咒或不幸。不像我們,迷信、害怕又善忘,過份沉重的人生處境像永遠與自已無關
以死為死、與死共在,才能重新連結生,舉重若輕,處之泰然。


常說中國人對死亡忌諱,香港擁抱國際大都會及富裕城市之名,對死亡的忌諱,出奇的封閉與落後,甚至滿有香港仔精神,如想在家善終,或成為凶宅,禍延寶貴樓價;生或死都一住難求,骨灰
龕的興建問題又惹起居民群起攻之,嚴重影響心理質素云云;香港的死亡質素全球二十,生死教育尚未完善、善終服務處處漏縫,政府闊佬懶理,加上香港社會對死亡避之則吉、避而不談,沒溫度,令死亡這題目異常的冷冰冰

生老病死,如影隨形。萬物都有定時,它與花開花落,草木枯榮或月圓月缺的循環,一切都自然不過,想像死亡,理應加上人作為脈絡,才有溫度。

今日,你有將死亡想過一遍嗎?

臨終病人
死去
活來
 


 
可樂可樂?
贐明會的幹事Yuki帶着記者與攝影師進出醫院的舒緩病房,經過舒緩病房,躺着的都是患癌的末期病人,無藥可醫,最後一口氣尚存,死亡卻近在咫尺。事前,攝影師曾半開玩笑,說你年輕,尚未面對親友離逝,也許不太明白。面對第一位的臨終病人,如他所言,笨拙非常,病榻跟前,問不出口,疑似一種心理忌諱,不敢詰問死亡。

可樂在兩年前證實患上結腸癌,當年她第一個回應是,放棄醫治。她說,活夠了,不想醫治。苦澀味重,每當她憶及某苦處,靜下來,對話會停止。或者她會立即表明,不想提及家人,也不願選取生命中最快樂的片斷,說沒有這個片斷。她的身體經常疼痛不已,人無法坐直,需人攙扶,當察覺被服侍或自己口吻帶點撒嬌時,直道一句:「唔好意思,當你們工人咁駛,唔係咁好。」從前她也當過護老院的起居照顧員,服侍老人。

當天,最雀躍是等待小食車推來,賣她一罐可樂,她嗜甜,飲完檸檬茶後,又滋味地飲起半冰可樂。可樂成為臨時改的花名,她卻說因為自己烏黑黑,像可樂,醜又沒有人喜歡。她偶爾說點笑,帶點高傲,例如指甲配上粉色指甲油,卻責指自己的手指枯瘦,不夠漂亮,又醜又乾。大家都想像,她從前穿鬆糕鞋,手塗指甲油,講究品味,時髦自信。

Yuki後來說,醫生預計可樂將挨不過兩星期,雜誌刊出那天,她應該已經不在了。


杜文 浩劫餘生
杜文的外貌不似末期病患者,也不像六十歲,精神俐落,體內穩有一道氣,他形容那是意志,三間醫院的醫生預計他活不過八月,「十一月了,我現在生勾勾。」他自滿地說。前年他得知患上腎上腺腫瘤,絕少病例的癌症,血壓永遠像坐過山車,直上直落,由米般大小腫脹至十厘米的腫瘤,一不聽話,隨即亂排荷爾蒙,沒藥可治。這月剛剛做過檢查,由腎上腺爬上腦袋準備擴散的癌細胞,他最擔心的一顆癌瘤,消失了。

「人一出世,已踏入苦海。」杜文幼年受的卻是災難性的苦,經歷過赤柬大屠殺及文化大革命,見過血肉黏在牆身,人非人,禽獸模樣。「半夜三更時有紅衛兵入屋拉人去槍斃,文化大革命比赤柬更可怕。沒有人像我這樣,經歷兩場人類大浩劫,活到今天,命不該絕。」他的肉身和意志被試煉過,看化生死,內心平和,甚至感染其他臨終病人,連療養院的氣氛都變了調,醫生無一不驚訝。杜文見過療養院的病人最過不到是自己的關口,連醫生都幫不了你,他經常導勸病人別記掛死亡,別當自己是病人,將心理狀態校至最好。

年輕人都過着安穩太平的日子,浩劫太遠,甚至連簡單的生老病死從未曾思考,如何是好?杜文說,最簡單也最重要:對父母感恩、孝順父母,這才是有為青年。別受不起波折就自殺,別作賤身體,記住,身體不是你的,是你父母給予。

杜文一貫豪爽,說死後什麼儀式也不用做,不與人爭墓地,骨灰灑到公海,飄流四方。


阿麥 生之安頓
阿麥在做贐明會當義工一年多,從前在靈實醫院探望過一位患肺癌的建築工人時,感觸深,咽哽起來。阿麥說這男人倔強,總將話收進心裡,口頭上時常向妻子囔叫我沒事啦,別來看我。明明想見,卻口事心非,直至離世前的十天八天,才終於願意對他唯一的至親說點心裡話。這段經歷影響阿麥深極,一提就咽哽,「人是無常,卻要到最後才敞開,向至親說進心坎。」

阿麥今年六十四歲,在兩三年發現被割除了的淋巴瘤有擴散跡象,本以為沒事,豈知演化為第三期癌症,加上公立醫院的章程規則令人無所適從,每次會見不同的醫生,每次說不一樣的話,他被醫生分紛陳的意見弄至繃緊,無法掌握治療進程,多了思慮。阿麥平日喜歡與患病院友開玩笑,將這種心態應用到自己身上,保持輕鬆,倒常為親友的焦慮過意不去。

「肉體爛了,扔掉它吧,不想親人麻煩。」他喜歡形容逐漸衰敗的身體為一件垃圾,想像如果病到連動也不能動,千萬別放浪費資源去治療。阿麥受父親影響,總先顧慮親人的平安自在,自己算得什麼?他已經寫下死後叮囑,留下指示,死後骨灰就散到公園,不要龕位,免除祭祀,省卻後人煩擾。

他最喜歡這人生比喻:人生像上堂,學習過,下堂,拍好椅子就靜靜離開,留待下一班同學繼續學習,黎過等於無黎過。「人來到這世界,不要當我是什麼東西,做過本份,不要騷擾未亡人的生活就好。」

贐明會
贐明會是一間非政府資助的慈善服務機構,自1987年服務香港,幫助離世者得到安慰和支持,有尊嚴地走完人生的旅程,另協助喪親者安然地與家人道別,在生死離別的體驗中,重整生活。服務包括家居及醫院探訪、殯儀支援服務、社區教育等。由於贐明會是非政府資助的慈善服務機構,歡迎外界人士捐款支助。
查詢網站:http://www.cccg.org.hk/


哲學與宗教
方生
方死

 
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
中大哲學系教授陶國璋說,心理學分析人對死亡的四種恐懼,包括失去擁有物、離開親人,斷絕愛與被愛的關係,這兩樣屬於害怕。後兩樣才是dread,屬真正的恐懼,你將die for yourself,孤身上路,繼而,你恐懼自己的存在與自我意識消失於世。

談死時,心頭的墜重感縈繞不散,沉重氣氛一早凝聚。陶教授卻說,他在大學開辦「死亡與不朽」的課程,年輕人興趣勃勃,詢問許多關於人的靈魂、死後世界、西藏中陰身之說等。死亡帶複合性,可以演化為各種課題,多姿多彩,並非只有沉重感,他例舉有趣的例子,講述原始文明生與死之間的微妙關係:「瑪亞文明崇拜太陽,一次殺數萬俘虜供奉太陽神;有部落民族因經常發生火山災難,將最珍貴的童男童女扔入火山口。大部份原始文明都有血祭,與死亡相關,這是一種對生本身的渴望與倒映。」

永恆是人的一大迷思,人常自以為可得永恆,幻想永恆,藉以安撫對消逝的不安。陶教授說,不朽是描述人類歷史裡,無論東西方,任何宗教,為安頓死亡的一種努力,成巧與否,不可知。但他作為無神論者,以哲學思考,不甘於描述,他說他也要面對死亡,恩師牟宗三的中國哲學、佛教思想、海德格的自我意識觀影響他至深。

「為什麼我們對死亡如此恐懼?因為人類的自覺能力好高,我認為,能面對與安立真我,就能安於死亡。」他的思考總層層累進,偶爾流露出一種沈着於思考的疲憊感。

陶教授自小被腎病纏繞,經歷過一段懨悶、孤獨的階段,沉著感應該由這段經歷而來,令他比一般人多思考死亡。對比着現代人的輕不着地,總沒有辦法觸及死亡的痛癢,即使在天災人禍後處於感觸之深的狀態,卻浮於表層,過後又如日常。陶教授說,思考愛情或生命,我們需要是知識,而不是感觸。香港社會被一層一層流動資訊覆蓋,令人產生厭倦,故不斷要求浮動、刺激的感覺,甚至對死亡與悲劇抱有同一態度,電視又播福島災難片斷?嘀咕看過了,悶,不想看。每天新鮮不已,卻原地踏步。

陶先生說:「這時代沒有知識,只有資訊,人絕少認真地認識深刻的知識,知識指言之有物、高度反省的經典,例如廣義相對論、托爾斯泰的文學小說或紅樓夢等,知識的廣度與厚度令你的生命中有所伸延,死亡思考由日常生活開始。」

生死教育學會
生死教育學會成立自2006年,由醫護人員,大學講師、專業社工及宗教界人士組成的一間非牟利的教育及服務團體,希望透過推動本港生死學普及教育,加強社群對生死概念的認識,從正視死亡的事實中反思生命,從而建立整全的生命觀。




 
天堂地獄 一念之間
理工大學輔學課程世界宗教科的導師冼君行(Paul),天主教徒,喜歡研究各類宗教,佛教、道教及基督教等,取各家之大成,在當中尋找世界的真相,而生死安頓為課題之一。為什麼宗教在處理死亡糾結上這麼重要?他說,當然不是哄你死後上天堂般簡單,宗教都要人學習『放下』。「心理學將死亡定義為失喪(Lost),人面臨死亡時,內心最恐懼失喪,然而世界上沒有事物是永恆,無咗左就係無咗。」

詩人阿多尼斯說過「最難熬的監獄是自己的監獄,因為它沒有牆。」執念自困比死亡本身更可怕。Paul在贐明會做義工,眼看臨終病人抱着困執放不下,記掛棺材本如何分比後人、怨恨家人沒有來探自已等等,一執着就痛苦莫名。他說,小朋友一出世握緊拳頭,成長正要你學習放下,學唔識,神迫你學習,你將年老,失去健康、記憶及親人,直至孤身面對死亡。

求生的本能令我們執着於生,生之中充滿慾念,忘掉無常。人生在世,如何學習放下? Paul一來就挑戰我們對時間的固有概念。他說,事實上時間並不存在,時間是人類解釋世界的一種錯誤概念,對神或佛佗而言,世界沒有時間。

或者說,時間只濃縮在當下這一點。

「佛教會講,活在當下,這較容易理解。事實上,你現在做壞事,已經身在地獄;你現在做好事,就身在天堂,毋須等到死後,毋須等到下一輩子。天主教對你講,天國在人間,這一刻,你可以將環境變成天國一樣。佛教告訴你,心靜、沒有貪嗔痴,這裡就是佛土。天堂地獄,一念之間。」Paul以密宗輪迴概念作為例子:「密宗會講,你臨死聞到食物的香氣,靈魂吸引過去,被變成畜牲,見到美色衝上去,你就會成為餓鬼。你臨死前被什麼慾念牽引,就會變成什麼,這就是地獄。」

所有宗教都講永生,宗教信仰除了安頓我們對死後未知世界的恐懼外,更重要的是人世的修為。死亡是生物法則,彰顯公平,人人難逃一死,但怎樣死,死之前做什麼,卻有很大的分別。Paul笑說,幾乎所有修道人,都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,死也開心,因為沒有牽掛、不執着。每天問下自己,今天我死得未?

好好過活,隨時能死,原來是人世修為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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