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19日 星期四

拒絕炫美浮誇 張西美

08-09進修生活學術達人

拒絕炫美浮誇
張西美

文/余婉蘭
圖/PMpmchiu1030@gmail.com、被訪者提供


在張西美(Edith Cheung)三十多歲那年,世伯歸還她一塊小織布。小織布以冷頭冷尾在小木架上織成,橫間圖紋,鮮艷,帶點異國特色。她左翻右翻,覺得很別緻,竟有點忘記它的來由。

她忘記了,她六歲那年,撿媽媽和婆婆手邊掉落的冷頭冷尾,織成了這塊布,後來隨手送給世伯。二十多年後,世伯知道她仍在織布造衫,將它歸還。

從他人口中,第一次聽見關於Edith的往事,也是這一樁事。旁人複述此事,盡力形容Edith的神怪能力,說她天才,六歲已懂剪裁織布、無師自通云云,順道將她後來的經歷加點調味,穿鑿附會一番。然而,經Edith親口述說一遍,卻平常不過。

「當你喜歡做一件事,會一直做下去,自然而然,事情就是這樣。」眾多奇妙經歷,一經Edith複述,都會褪走一大半戲劇化,輕描淡寫。見衣如見人,她身穿淡花布裙,隨意披上藍染圍巾,一身素淨。



八十年代讀時裝設計系的學生有偏好英國反叛
PUNK風,也有偏好意大利優雅的ARMANI,而Edith讀時裝設計系之前,早已對大紅大綠的時裝世界敬而遠之,所以她偏愛日本的寬鬆服,簡潔靜態。

直言因為討厭陪女明星逛名牌時裝店,她們連內褲也爭穿Joyce,拍時裝電影必令她不勝其煩,所以專職古裝電影的服裝設計。乃至後來脫離電影行業,走去當品牌顧問,設計中式織品衣飾;編書、寫書,當紡織導師,最近更走去上海籌備工藝館,幫忙承傳中國紡織文化。越走越遠離炫美的時裝世界。她說,她不愛時裝,只愛衣服與紡織。

「我不愛時裝,只愛衣服。」
香港七十年代尾,人人手邊多了閒錢去玩、去裝身,時裝和消遣活動也百花齊放Edith的青春時期,流行《周末狂熱》,迪士高風潮盛,男男女女被John Travolta迷倒,撲倒去穿鮮艷、閃亮的浮誇衣飾,人人都像舞王歌后。Edith不以為然,特別討厭時裝的一種炫美與虛浮。中五畢業後,辛苦考入理工大學的設計課程,她曾想過,索性避開時裝設計。

「但是,選系前一個暑假,我在某服裝公司實習,學懂一件衣服由構思到銷售,中間經過一連串製作工序。我對那製作工序深感興趣,但香港沒有藝術紡織系,後來,才決定選修時裝設計系,算最接近我想的。」Edith形容她喜歡食物,但討厭豪宴;不愛時裝,只愛衣服。一直以來,製作衣裳之外的事,Edith絕少露面,她奉行低調,藏身幕後,賣賣買買或人事糾紛不要煩她就行。

這倒像她自小養來的性情:體子贏弱,只好待在家裡看圖書、畫畫和織布,不必求教他人,翻書,以領悟的方式完成。她安靜,可自娛個大半天,笑說:「所以我一直不太管外面發生什麼事,也不知道別人在做什麼。我想啊,我可能有一點自閉。」

 
「我所有經歷,都是無意之間發生。」
畢業後,Edith先到紐約歐洲工作,後來回到香港,香港的設計師要返廠,乖乖坐在寫字檯前,只有埋首做的份,與歐美那種藝術家的身姿好不一。她不想如此,遂找別的事做,結果讓她碰上重量級的胡金銓導演。我聽到嘩了一聲,他在華人電影歷史的地位太值得這聲嘩。 Edith也說,當年胡金銓導演德高望重,地位超然,不少人膽子小,寧願擔九組戲,也避免與他合作。「我年少無知,一頭栽向他,所以就中獎囉。」

所有鏡頭裡,你見到的任何一個人的衣服,電影服裝設計師得負責設計和製作。電影裡有皇帝,也有乞丐,如研究乞丐的衣着,但乞丐也有不同個性,有的很整齊,有些則不,顏色質料樣樣講究。衣服通達權力、地位、心理和文化,所以衣服不是時裝,而是符號。」一套衣裳學問之大,如同張愛玲所說,衣服是袖珍戲劇。胡金銓導演習慣在製作公司開設小型工作室,當年Edith跟着他,搜尋圖錄上的古畫、傳世寶物及明朝出土服飾文物,為這套《笑傲江湖》專門研究和製作戲服

「美術指導、服裝設計、連演員都要花三個月讀書研究,認真的導演才會這樣做。」這種研究與考據經典的工作模式,不是人人吃得消,跟着胡金銓導演,自然叨來一點名聲與根基。及後開設電影戲服製作工作室,一室過千藏書,延續埋首研究引典、製作戲服的工作模式,許多著名導演徐克、李安啊王家衛啊杜其的作品她也曾參與她一生之中,一直出現特別的人,她說她所有經歷,都是無意之間發生


「做做下頂唔順,我就會走佬啦。」
Edith順應她的遭遇,自然而言,滑落自各處,她自有平常心,唯有一件意料之外的「好事」,讓她憶來倒不太順勢。1990年,她在電影圈打滾三年左右,打算收山,轉為開設工作室,接電影製衣工作來做。同年,她憑《滾滾紅塵》獲得金馬獎「最佳造型設計」及「最佳美術設計」兩個大獎,獎項卻沒令她開懷,或用來炫耀。「那時我已經離開電影圈嘛,也不需要被鼓勵。得獎是一個意外,我入行的資歷淺,這對其他前輩不公平,所以我死好運囉。」

提起此獎,她依然有一點耿耿於懷。當年她有兩套戲《滾滾紅塵》和《笑傲江湖》入圍金馬獎,她想,即使得獎,也最好憑《笑傲江湖》吧,因為它奠定她投身古裝行列,奮力至極之作。意外就是不如人意,落空了,她又想,別人錯認她死好運,忘記她的努力,她寧願不要。「拿獎真令我無奈。」連她的網站倒閉,也沒時間整修發佈,她回想,不知道這頭銜於她的意義為何。

如果你心想,啊,咁都幾好啊,又有嘢做,咁你咪唔郁囉。好多嘢做做下我頂唔順,不滿現狀,就會走佬啦。」在電影圈工作三年,怕那種日夜癲倒,於是逃出,自己開工作室接電影服裝設計,一做做了十年,又嫌沉悶,逃去做別的。香港回歸後,招來一陣中國風熱潮,對各朝歷代衣飾的熟知派上用場,Edith成為了數間公司的服裝顧問。做了四年,又開始嫌客戶麻煩嫌人事複雜,她再一次走佬。及後,越遊染指越多工種,越遊她也越自由。

「有啲野,你要識,就一定會識。」
時裝界或電影圈的人認定Edith博學,富研究精神。例如她不過幫救世軍紡織計劃當義工,弄一弄,懂得操作紡織機,開班招生,旋即被眾人視為紡織達人,不少用工業紡織機的公司也找她設計。她說:「我翻書自學而已,但永遠都是這樣,人人覺得我比他們更懂。你肯比錢,我有興趣、咁我咪做囉。」她嗜書,只願花錢買書,一晚至少啃掉一本,消化工具書於她易如反掌。「事實上有啲野,你要識,就一定會識,問題喺你想唔想識罷。」她神態自若,看來這項絕技也平常不過。

Edith到處教人紡織染布,辦展覽,推廣中國服飾及布藝文化,一說到與紡織相關,她就滔滔不絕。「你看,『素』字,與紡織有關;織布「機」上有幾個線圈;『絲絲入扣』,也與織布有關,連紅、紫和綠等的顏色字都是「糸」邊為部首。原來『糸』這部首包含了世界,我更加定紡織在中國文化的重要性。」後來Edith更將「染」字拆開為「水、木、九」,顯示染紡織品要以植物加水,重覆多次工序。以中文字為始,啟發她研究草木染,返回紡織原點。

「我必定承認,我是一個很特別的人。」
在中國,不少富商都想參一腳,嘗試推廣中國傳統文化,不乏資金,大概就缺乏像Edith這類人,曾周遊列國,回流新點子;周身刀,營辦博物館、工藝技術或市場推廣,樣樣都懂一點有興趣。某天,一對夫婦光臨「Cloth Haven」,招攬她到上海金澤工藝館推廣傳统纺織服飾文化。「別人有循規蹈矩的方法,我則有不正規的想法方法我想,那不得不承認,我是一個很特別的人。即使她不是博士或教授,比國內的專家更能勝任,簡單如文化傳承概念,就把閉封在玻璃箱內的紡織藏品重新注入生命力。

中國的傳承文化是,什麼嘩幾罕有失傳啊,一失傳,把它編歸國寶,由專家攬實,自保專家地位,不繼續推廣當然會失傳。我很欣賞美國博物館的教育,鼓勵大家自己的角度閱讀藏品,讓你研究及學習工藝,再自行運用。真正傳承是要你拿上手,仔細看,而不是放在博物館,遠遠觀賞,什麼也學不到。」一味懷緬只會失傳得越快,變化、跟上時代才能活命,所以,Edith將五千多件藏品放進金澤的資料館,編好年代與民族,歡迎大眾預約學習。

Edith曾與藝術家馮美華(May Fung)閑談,May問她:「點解唔喺香港攪?問政府攞錢囉。」Edith回說:「問政府攞錢咁麻煩,咪搞我,咁啱有人搵我,我先做。」她認為,如果推廣的方向走對,對方付錢讓她做應該要做的事,她努力就行。順勢,做自己所愛,做來才不會勉強吃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