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16日 星期三

中學生 學運進擊

專題_中學生論政

中學生
學運進擊
(
90S New-wave)
文/余婉蘭
圖/余婉蘭、被訪者提供、星島圖片庫


上一代經年洗練怠倦後,意氣不再風發,總渴望哪裡來一股清流,改造社會,學民思潮大概是近年最為眼前一亮的一股清流,被眾人寄望甚殷。如果八十後反高鐵是一標誌性的社運浪潮,那學民思潮牽頭的反國教一役,成功聚集十二萬市民圍堵政總,迫令政府撤科,亦將寫入本港學運歷史亮眼的一頁。有別於過往以大學生為主體的學運,學民思潮是以一班九十後中學生為主體的學生團體,他們身姿細小,稚氣尚未退,卻熟習着在社運場口上的倔強與發聲,說要改變社會。近年,其聲勢與號召力並不亞於政黨或別的民間團體。越來越多年少身姿在街頭上聚首、碰面與商討,學運新一波浪潮進擊而來。

現時,世界新興的群眾示威運動,都由網路上的社交平台發起,以年輕人為首,不再靠政黨或指定領袖發起,網絡流通令球越滾越大,促成一場又一場成功的公民運動。史丹福大學資深學人Francis Fukuyama曾指出,全球正爆發「新中產」革命。中產不再單以收入或消費模式定義,而泛指一群着重民主、自由等價值,並要求對政治過程有更大參與的人。在香港,由學民思潮引領的學運浪潮,也符合此兩點世界性群眾運動的特質,主要以網絡動員群眾,亦以年輕人為主導的「新中產」姿態爭取政治參與權,不再信任權威,自決自議。


零三年,曾有一群中學生組成「中學生聯盟」,反對廿三條,這為香港學運界最早出現的中學生團體,但曇花一現,議題完結,組織也隨即消失。中文大學政治及行政學系高級講師蔡子強教授指出,「中學生聯盟」的聲勢不及時現的學民思潮,學民思潮聲勢與人數均浩大,更為反國教運動的牽頭者,佔據如斯位置,為香港歷史上「中學生議政」的新景象。的確,
在去年反國教一役後,學民火熱冒起,成為入屋的學運寵兒。由2011 5 月初成立起計,成員由早期得多人,急增至現在五百多人,包括約六十名核心成員,另有四百多名義工,參加者年紀最小為中一學生。六四晚會一夜籌款超過二十萬元,七一更籌款逾七十萬,怪不得張秀賢比喻,如果學民是一盤生意,它已經在香港成功建立無人不知的品牌。乘勢廣泛的影響力,今年七月二十九日,學民發起「重返政總」的集會,再一次聚集群眾,共同商議政改。來年,這班學民仔仲有嘢搞。


通識學科的煽風點火
原來,九七前英殖時期,教師在中學講政治是犯了教育處的條例,校內並不鼓勵中學生論政。時至今天,教育改革增設通識學科,鼓勵學生必須論政,接觸眾多即時而熾熱的政治時事,塑造了中學生論政的大環境。蔡子強教授觀察到,支聯會舉行的二十周年六四晚會曾出現一特別現象,許多老師帶同中學生前往參與集會。「那年人數高達二十萬人,明顯因為多了這班中學生,那年正是通識科設立的一年。」

 學民思潮的軍師張秀賢今年升上大學二年級。二零一一年,他與黃之峰、林朗彥一眾中學生成立學民思潮,成為學民標誌性的人物之一,在此之前,還得蘊釀他議政的天份與機遇。他在初中時,先由學校老師譚sir「帶入行」,先參與環保觸覺,幫忙做城市規劃的研究及助選。「直至零九年反高鐵運動,我才算正正式式滑入社運圈子。」的確,當年反高鐵運動,是一場本地年輕人政治啟蒙的開始,張秀賢提到,那年他中四,第一屆通識課程剛出爐,起高鐵的消息塵囂而上,討論氣氛火紅火熱,一眾中學生衝去反高鐵現場感受氣氛,參與靜坐,當作實地考察。據說,當時一班學民的創起人黃之峰、林朗彥、黃莉莉及張秀賢等中學生均散佈在集會各處,靜待這場社運啟蒙的洗禮。

張秀賢說:「因為通識科我們要做獨立專題研究,一定要落場認識高鐵議題,這正正提供參與社運的入門知識,加深我對社會政策的思考。後來我們成立學民思潮,正式投身社運。」

香港通識教育教師聯會副主席賴得鐘老師認為
,通識科的確是一良好的平台,教授學生一套完整的思考層次,由時政的認知層次,到情感層次,最後到行動的層面,以系統化的方式去理解並建立心態。眼見越來越多中學生開始關心社會,建制派議員梁美芬立即成立「關注通識教育聯席會議」,倡議高中通識教育科去政治化,或者改以選修形式修讀,企圖明顯,但手法過低,因為梁美芬所提出的論點完全沒有附以有力證據,包括對通識科老師政治取向的質疑賴老師亦指:「大部份香港人對『政治化』敬而遠之,事實上,生活與社會的方方面面必然涉及政府政策和政治層面,簡單至通識科應否必修都已經是政治議題。越敏感、富爭議性的問題,更應該在學校裡討論。


九十後的動員魔力張秀賢
最近在看戴耀延《佔領中環》及陳冠中《香港三部曲》,讀的依舊緊貼香港社會現狀,再問他,你經常流連的網站是什麼,他笑說:「高登、主場新聞、網上討論區和FACEBOOK。」他說,這些同樣是緊貼香港輿論的重要渠道。「網上輿論走勢反映和帶領着整個現實,對我寫評論好有幫助,看林老師事件或陳雲的城邦論就知,我們在網上討論所見到的矛盾激化,亦在現實中上演。」
這種九十後獨有的網絡觀察,也正正反映九十後的動員載體以社交平台為主。蔡子強分析九十後社運的特質時亦提到:「為什麼以往的社運一定要以政黨作為主要載體呢?因為政黨提供必要的組織和資源,當年一群中學生有什麼組織和資源可言?現在世界變了,這兩三年間流動通訊媒體非常成熟,九十後以互聯網及大量流動媒體,便能獨立組織,並動員大量群眾,不再需要政黨了。」
張秀賢回憶反國教的打法,正正結合主流媒體及網上討論,走進主流,改變主流。「人氣非常重要,你可否令人眼前一亮,令到主流吸收你的訊息呢?所以學民非常重視文宣和包裝。以網絡為例,我們將自拍、整野食的主流apps『Instragram』變成參與社運的apps,叫人上傳反國教黑衣照,回響非常大。」



八十後 九十後 十年一世界
叫其他人來描述九十後,形容詞來去數樣,沒有九十後自述來得真切完整,聽
張秀賢對九十後歷史感的自察,時代改變是如何形塑他們?「我們這一代,一出世就是面對回歸,往後數十年經歷眾多變化,以教育為例,90年代尾英中轉中中,Band5轉Band3,再有語文改革、三三四等;生活環境的改變,如市區重建、地產霸權、領匯等。年紀越小,面對改變就越深刻,卻無可奈何,積積埋埋欲尋求改變。大部分的九十後都覺得建制派及梁振英為鄭子誠化身,滿腦子陰謀,我們甚至不太相信建制和主流一套,想挑戰他們。 」所以,九十後身處不斷被要求改變的世代裡,執善固執,不想被改變,也不想被標籤,所以我們總看到他們「硬頸」,「唔想被睇死」的姿態。「當大家認為一班中學生佔領政府,一定唔支持得耐,我們就偏偏堅持下去,唔比別人睇死。」
八十後是一班非主流的青年搞社運,影響信念相近的群眾;而九十後則希望走入主流,影響主流,所以學民才着重包裝及建立入屋形象,看主流大眾對學民讚不絕口就知一二。曾經有八十後社運青年笑指,九十後搞社運是乖學生搞社運,不煙不酒不粗口,自我約束、守秩序,像中產搞社運。想來也是,他們搞社運沒有八十後形塑的那種浪漫、嬉皮士式的反叛情懷。唯一最浪漫的,大概是學民思潮帶來撤科的奇蹟,還有「當你要它發生,它就會發生。」一種寓意童話式的實現。

張秀賢以一簡單的例子,分野了八十後及九十後的迥異:「八十後的懷舊包含了歷史與文化,但九十後的懷舊連麥當勞叔叔執笠都包埋,我們的「舊」是不一樣。」張秀賢認為,從社運形態來看,八十後的社運帶來了生活價值的改變,甚至改變了一班九十後,令他們明白發展非必然;但看九十後反國教,所帶來的改變卻比較短暫。「因為我們抽空理念,簡化符號,以交叉手表達撤回訴求,忽略了理念傳播,這也許是九十後社運忽略的一環。」
 

港女的社運形式
訪問中途,尹恩怡(Yankee)忍不住哈哈笑自白:「我是港女,平時喜歡行街睇戲食飯,偶像是周柏豪,因為他靚仔,唱歌好聽。」愛玩的主流少女,怎的會成為學民核心成員,為反國教及政改耗費心力?她反問,誰說港女就不能搞社運?聽Yankee說,這個暑假玩樂與消費的時間都花在政改的商討上,政制問題陌生又繁複,她花了不少時間惡補政改新聞。賴老師說得對,全港數以萬計的中學生,學民思潮的核心成員只有六十人,學民聲勢浩大,仍然屬於小眾。身處於小眾之中的港女,你會覺得,她比起黃之峰更值得受訪。

Yankee在香港回歸那年出世,今年十六歲,升中五。中三那年,她第一次參加六四集會,參加後曾疑惑過一陣子,「為何六四比起七一遊行吸引更多香港人參與?」特別是年長一輩,因為在她印象中,大人都不太理會政治。去過六四集會,開始省悟,但Yankee教友和身邊的同學都不討論時事,她哥哥是時下政治冷感的年輕人,連父母也絕口不談政治,只得想向外找,但社運圈子裡也幾乎沒有中學生團體。後來時機剛好,她在臉書留意黃之峰此人,才報名加入學民思潮,投身反國教運動。
最近,學民開始討論政改方案,而中學生為何涉足政改呢?Yankee說:「雖然我們現在未成年,但一兩年後就有資格投票。如果政府政策做得差不好,而我將繼續留在香港生活,就有責任走出來。行街睇戲食飯,不會帶來什麼影響,但現在企出黎爭取,就會影響到將來的自己和其他人。
Yankee說她怕熱怕流汗,但又會跑去學民的遊行集會;最喜歡行街吃飯,又會說「別人爭取了三十年都未爭取到的普選,比起我行街睇戲睇戲食飯更重要。」;身邊的小女生以學民成員身份取笑她,單打她,「唉,女生的圈子就是這樣幼稚。」她說要學着面對他人目光;大人每每以為他們荒廢學業,偏偏個個學民成員都固執:「學民仔」的特色喺唔可以成績差架。所以Yankee不敢不讀書,得先分配讀書時間,因為她好想考上大學,讀社會科學學系。大概她收起了少女的活潑與散漫,字句篤定,雖然語氣略為生澀,但年紀輕輕的她已經會不住地提起「堅持」、「責任」及「關心社會」這類字眼。


中學生踏上議政之路
反國教這場仗也是在暑假籌劃預備。今年暑假,一班學民思潮的成員,又將一個玩樂的暑假報銷,遂踏上議政之路。佔中運動不容許十八歲以下的人參與佔領行動,只容許他們就民間政改方案投票,學民改以另外一種方式支援政改運動。今年暑假,就普選的門檻、框架及篩選等問題,學民舉辦一場內部商討,整理出學民版本的「全民提名」政改方案。早前,學民提出「全民提名聯署約章」,優先爭取以全民提名作為
2017年特首選舉的唯一提名方法,邀請真普選聯盟的政黨簽署。

在向各政黨闡釋其立場時,學民姿態篤定而強硬,黃之峰甚至以青春潮句反問何俊仁及其民主黨成員:「為了爭取全民提名,民主黨可以去到幾盡?」而他們憂慮甚多,只得支吾以對;另外工黨則因在細節的落實及其排他性問題,拒絕簽署。對話顯現了世代矛盾的某面向,何俊仁說學民過於理想化,黃之峰則說民主黨底線過低。


對於此事件的評價,蔡子強教授表明,他身為學者,多思考制度的邏輯與倫理,「作為學者,我不會說沒有公民提名就不是普選,這樣講,太不負責任了。」所以,如果叫他簽學民的「全民提名聯署約章」,他也絕對不會簽。蔡子強教授認為,馬嶽研究真普選聯盟的政改方案,已參考眾多外國經驗,以可行性為主,而非像學民的方案,單從原則及功能化出發。畢竟世界上沒有直接民主,不同國家在落實平等這原則下,須作出許多妥協。蔡子強教授繼續語重心長:「這世界不是一兩個簡單的原則或理想運行的。」任何一個世代,這句話永遠是給予年輕人的勸戒,而身處飛砂之中的年輕人也一直聽不見。
學民自以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姿態,迎接政改之戰,未來半年將擺街站,向市民講解政改方案。黃之峰表明,希望以「全民提名」為口號,吸引廣大群眾基數,爭取落實普選的機會,這種就像反國教的打法,不討論國教任何用意良好的落實模式,撤科就是唯一,照舊寸步不讓。總覺得,學民的這股倔強、不知天高地厚、持續行動就是他們最好的面貌,因為九十後本來就如此,而八十後,七十後或六十後又是別的面目,這種匯聚才叫世代。

張秀賢說,我們仍一直成長,學民的成員將逐一升上大學,在學院讀理論,上課,學習深奧知識,其後再有新的中學生加入。他們一直在蛻變之中。

2013年10月2日 星期三

一華一世界

08-09進修生活興趣小組

一華一世界

文/余婉蘭
圖/PMpmchiu1030@gmail.com)、被訪者提供
  





日式花道,以花草枝木表現生命常態,接納萬物枯榮,也容納生命的百川之貌,所以不像我們平時所見到的插花作品,一味萬紫千紅或搶盡眼球到底。猶記得訪問後,梁偉怡(Verdy)即場創作了一個具秋意的作品,斑馬水草像被風吹折,射干葉尖泛黃、靜枯,紫掌如人,昂然站立。將天、地、人、季節和大自然萬物的常態濃縮於此,從旁觀賞,那一刻,久久不能言語。



Verdy是日本華道家元池坊華道教授,現為花道館創作總監。之先,翻查他的資料,想像盡是脫繮,他在大學學院教授深奧理論,也從事攝影或錄像等多媒體藝術創作,工作與創作離不開電腦。見面時,不是穿唐裝衫或瘦瘦弱弱,眼前的他雄糾糾,陽剛味十足。眾多落差一下子聚合在他身上,直至他拿起剪刀和花材,屏氣凝神,展示花藝,才變為常態。他笑說:「估你唔到,所以咪好玩囉。」來跟Verdy學習花藝的,不止女人,也有許多男士,公司老闆,已結婚中年男人等等,也別擔心天份或藝術細胞,Verdy說:「每人各有特質,各有心中的美,表現出來的花藝才有各種個性,這是日本花道的精神之一。」


花緣
在從前,對於花或植物,Verdy並沒有任何感應或興致,如同眾多香港人,終日與電腦為伍。原來,他投身日式花道的緣起,竟有點類近感應或開掣,啪一聲,他就被吸引進去。
事緣某次他到
台灣鶯歌陶瓷老街漫步,經過眾多賣陶瓷、盛器的小店,看到各種器皿都三三兩兩地插上花,隨意,但生命力十足。別人看陶瓷時,他觀賞花,駐足良久。「後來我曾想像自己能否做到,原來即使買來相同的花材,照版煮碗,我都無法做到,我看見自己的局限性。」Verdy回到香港翻查資料,才知道他在陶瓷老街所見到的,正是日本花道
華道本源
日式花道也分有許多流派,小原流、草流月和池坊等,其中池坊為日本花道的根源,既將歷經五百五十年的傳統完好地保存下來,也將傳統與現代結合,發展出與時並進的花道技藝,令日本花道生命力不絕,所以Verdy在眾多流派之中,選擇學習池坊花道,全情投入研習之路。

Verdy研習並沒有誇張,日本池坊中央研修學院是花道教育的殿堂,學生得如同研究院的形式研習花道,只招收有一定水平的學生。Verdy在香港學習池坊花道三年後,正式前往中央學院學習,每年四次,每次研習五天,朝九晚六,由花道基礎開始,不敢跳步或走捷徑。「池坊日式花道是歷經五百五十年歷史的藝術,這五百五十年裡,每天都有一群人在持續研究和將之發展,它是豐富的文化遺產,學兩世都未夠。聽說,在池坊學院研習的學生不少是上一輩日本人,他們研習花道十多年,謙虛認真,身上最為顯現日本傳統文化與修為,Verdy深受感染,所以他堅持每年到池坊研習,不間斷進步,也從不敢輕視這門技藝。


內化 修行
日本花道之中,「立花」為最傳統,也最為突顯日式花道的精髄,眾多日式花道流派早已經喪失此傳統花藝,而池坊仍然保留。「立花由九或七枝主枝組成,表現了一自然地勢景觀,有遠山近水,山巒村莊等。看由花器而上的水際位為一,向上生長,才開始異化萬象,如同佛教『由一生萬象』的宇宙觀。所以立花表現了世界的縮影,一華一世界,一組花代表一個世界。」池坊花道所透現的宇宙觀,以至對自然萬物的尊敬,欣賞其變化不止的面貌,以此修煉並提升個人的生命質素,此才謂之「道」。
所以Verdy說,香港人學習日本花道的衝擊會很大,香港人懶勁、認叻,走精面,喜歡講課程目標,計算「學完得到啲咩」。但Verdy在日本研修時,看到日本同學富裕的或年長的,都放下身姿,虛心學習,對技藝要求固執得很。日本花道作為一門藝術,老師不會告訴你完成課程後,你會得到什麼。你得到什麼,都由你自己決定。「我才終於知道日本文化、設計或花道為何能發展到「藝」的層次了。Verdy在學習花道時,不止技巧及美學有所增進,也同時將這種日本人的精神面貌內化。

花道館有一紀念池坊
550周年的花器,名「同心結」,這種結另有一名字,為「絆」,意思為聯繫、承傳。Verdy說:「花道的作品無法保留,它不像攝影或雕塑,可以回顧作品,欣賞,從中學習技巧。花道是靠人才能流傳下去,沒有人,這門藝術就會死。對於池坊花道而言,師生、朋輩關係非常重要,所以這「絆」甚至可以追溯至550年前日本池坊花道的祖先。」這門藝術盛載之廣之深,聽來,又是久久不能言語。